Raymond

男人三十

叶周。万字一发完。

简介:叶修的中年危机来得有点早。



警告:叶修视角第一人称。人到中年谈恋爱流水账,日常向。OOC是必不可少的,惯例的,具体方式懒得说了。雷了点叉。

一个平淡且无聊的故事,给自己的生贺。




1.


我在联盟干到第三年的时候奔了三。生日那天卡在周末。我按爸的吩咐回了家,进门就见他拎着套正装凛然盯着我,那衣服还是两年前去完世邀赛时淘下来的,裤腰带现在有点紧,我突然有点后悔没答应前两天隔壁副主任的下班打球邀约。


“叶修,你老大不小了,该找个伴了。”他说。我弟在旁边嗤笑了一声,抱着我小侄子玩弄,这东西今年三岁,被叶秋折腾了一会儿,鼓着劲从嗓子里憋出一声撑破屋顶的嚎啕,震得我一不留神咬上了脸颊内侧的肉。


相亲那姑娘很靓,靓得我很难理解她为什么还是单身,27岁,名牌海归学生,盘靓条顺,腰细腿长,五月里穿着超短裤,上衣又松松垮垮地垂下来,乍看之下仿佛光着双腿就上了街。相亲开始两分钟,她就低头看了四十三次手机。我觉得她是不想在这个天出来见一个完全不认识的我的。


我也不想见她,我们又没什么发展的可能,但我又觉得——没必要平白无故伤人心,还是好声好语地把自己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有个小房,有个小车,工作清闲,唯一的娱乐爱好就是打游戏。


“你在荣耀联盟工作?”


“是啊,青少科主任,搞赛事管理的。”我撑着头说,“干了三年,之前是电竞职业选手——”


“我知道职业选手。”她打断我。


“——年龄大了就退下来了。”我还是把话说完了。


她哦了一声,噼里啪啦地往手机里打字,过了一会儿抬头看我。


“我不玩游戏,我觉得我们谈不来。”


我无声地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我也没抱着要开花结果的念头来,但就这么被人给直白地拒了,拒绝的原因还是我玩荣耀。


这实在让人有点不舒服。


“姑娘,你这么想就错了。其实青少科是个行政部门,我们联盟现在也是体育总局下二级事业单位,国际荣联的合作组织,承办过不少国际赛事。”


她抬了抬眼,不耐烦地开了口。


“还不是一帮打游戏的网瘾少年么。”


我就住了嘴。看来虽然我愿意温柔点,她倒不把我当回事。


不欢而散后我爸打电话来,吹胡子瞪眼睛,喊着叶修你打光棍一辈子吧你老子不管你了。


顶他顶习惯了,我回了一句。


“好说好说,荣耀就是我此生唯一的老婆了。这可是您金口玉言说的。”


然后就挂了电话。




我哪知道半个月后我就食了言呢。




2.


周一我照常上了班,跟往年一样,从门卫那儿认了一堆的祝福卡,花束,还有乱七八糟的礼物。份量比前两年少了不止一星半点,我第一年在这工作的时候,听他们说礼物把整个大门都给淹了,现在只在传达室里堆了小小的一个角落。人总是在往前看,荣耀玩家也是,很少有人会一直惦记着一个退役选手,哪怕当初泪洒得真诚。事实就是这样。


我拿了一叠的明信片走,丢下一句“剩下的随便处理了吧”。路上翻了几张看,有一张字迹娟秀,写着清雅的小楷,前半段是“愿你有诗有酒有远方”。


我翻出来一看,下半句是,“荣耀永不散场,叶神,三十岁生日快乐。-梦梦”。


我摇了摇头。




“叶主任!”秘书在电梯口等我,小伙子刚实习两个月,脑门油得发亮,热情正高涨,“这是最近要过目的文件,第二届次级联赛过两天就要开幕,人事那边说要跟您再洽谈一下——”


“停停停。”我有点头疼,“你慢点说。”


我走过一排排房间,往自己办公室里插了钥匙,开了锁。秘书不带喘气地给我把今天要处理的事务报了一遍。等他走了,我坐在那儿翻文件,头又抽痛起来。看完了一抬头,发现那小子把手机落我这里了。




周泽楷就挑在这个时候给我秘书打了电话。


事后看,我也觉得巧得离奇。轮回跟我们接洽的一直是他们经理,偶尔是他们江波涛,我的部门主管次级联赛战队注册和青训营资格审批,因此同他们交流得也不多,一年顶多两次。周泽楷自己打电话过来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原因自然好猜。周泽楷后来跟我说那几天是江波涛在春夏交接时被湿热的上海和风吹得烧上四十度(原话当然不是这个),烧得常规赛都缺席了好几局,更顾不上给我这里打电话了。


手机铃是无趣的默认铃声,来电人显示的是轮回。


我一开始没认出他。


那头人客气地说了声:“您好。”


主任这个职位不大不小,但也基本不再负责服务工作了。我感到有点新鲜,便学着前两天打给我的移动客服也矫揉造作地,客气地开了口。


“您好,荣耀联盟青少科,请问您有何贵干?”


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我……嗯……我是轮回俱——”他停了话头,迟疑了一会儿,重新说,“青训战队要——”


他又卡壳了。


我早不记得周泽楷声音了。


但我实在记得他的说话方式。


我从那堆文件里翻出次级联赛战队表,自从兴欣从挑战赛一路杀到总冠军,联盟挑战赛注册队伍几乎翻了倍,在前年抵达了一个新高,勉强可以称得上一句强手如林。老冯有一次饭局醉了,跟我提起来,笑着说我是个能带得动“流量”的。又添了一句“就是不省心”的评价。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到这个词的。


次级联赛去年头回顶替挑战赛举行,不少战队都把青训营学员拉拉扯扯编了支队伍送到次级联赛季后赛里比赛。


俗称保送。


“轮回保送生过两天要来北京参加次级联赛?”我问他,想起秘书刚刚跟我说的内容,“食宿方面的安排群体部应该已经给你们经理发过去了,人选审批我们也在昨天下午确认过了,小周还有什么事吗?”


“……啊?”


他无措的样子几乎能顺着线传过来。


“你回头跟经理好好确认下,文件是都发过去了。”我安抚地说,“还有问题就继续联系这个号码。”


秘书趁这个时候从门口冒了头。


“主任!”他猛地大声喊我,把我吓了一跳,“我刚刚发现我手机落……”


然后他看到了我示意他噤声的手势。我实在想叹气,之前的秘书辞职,打了个报告深情地说想去看看世界,六个月后还给我发了一张他在音红滩大本营的照片,画面里的人从头裹到脚,脸上挂着的笑叫我几乎认不出。现在这个实在有点一言难尽,热情一上来说话实在太快,还会抢话头。想到他对上周泽楷的场景,我就差点打了个寒战。


“算了。”我跟周泽楷说,“我现在是帮我同事接的电话。你记一下这个号码吧,有问题直接打给我。”


我把我的手机号报了一遍。


“好。”周泽楷说,“贵姓?”




合着根本没认出我。




“免贵姓叶,青少科主任。”我严肃地说,“没事我就挂了。”




3.


周泽楷隔了一周给我打了第二个电话。


早晨8:36分,周日,我正躺在松软的被窝里,一伸出手,冷气就在我皮肤上掀起疙瘩。


“谁啊?”被人叫醒,我心情实在不好,口气也恶劣了一点,但想起可能给我在这个点打电话的人实在屈指可数,还是重新念了遍开场白,“你好,有事?”


话筒好一会儿没声。


我拿开手机,眯着眼看了下来电人信息。


“小周啊。”我说,“你怎么在周日这么早打我电话啊,今天我不上班。”


“对不起。”周泽楷说,“拍广告,忘了。”


我意识到对面是个没有休息日的可怜人,心里泛上一点儿细微的同情。


“明天带队来北京。”周泽楷说,“找谁?”


“今年怎么是你带队?”我问他。


前两年都是青训营教练带人过来。轮回十三赛季仍然进了季后赛,常规赛排名却比去年下滑了三位,排在第五,这可能跟江波涛缺席有一定的关系,但另一事实在难以辩驳——当初龙马精神,能跟霸图那帮老家伙打体力战的轮回,现在也老了。


季后赛下礼拜开幕了,周泽楷现在正该是关注比赛的时候,他不好好复盘,带着一帮保送生来次级联赛晃荡做什么?


“……会早回去。”


这就让我更纳闷了。


“运营比赛这一块主要还是群体科在管,我给你他们主任的电话,你记着……”我翻着通讯录,报了一串号码,“不过你今天不一定能打得通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跟我一样在休息日也接工作电话的。”


“又要打电话啊……”周泽楷听起来有几分失落,“可明天就来了。”


我想笑。


“反正你明天也得到我这里来注册。”我慢悠悠地说,“我给你说一下流程,现在跟前几年的挑战赛不太一样了,你好好听着啊:联盟会给你们队派两辆车,然后到了北京第一时间来我们这里报个道,再去宾馆,比赛日是周五,下午三点会派大巴送你们去比赛场,这之间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和群体的人联系。”


“谢谢。”周泽楷说,“请你吃饭。”


“不用,职责所在。”


我有点纳闷,这也太热情好客了点吧。


“再见。”他说。


“再见。”


后来我才知道他之前早已打过群体科的电话。想想,以那帮人的性子绝不会跟周泽楷好声好气地解释,搞不好甚至架着官腔说了他一通。周泽楷这个不自报家门的性子,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是个可以让人拿捏的小角色。


况且如果他联系了那个主任,那周泽楷这个名字可能都不够分量。




第二天还是给我闹出了点事儿。


“两辆车不够坐啊。”秘书跟我打电话说。


“只有7个青训营小孩,两辆七座不够坐?”


“可周泽楷身边还跟着他经纪人,两个助理,还有一个化妆师啊。他们青训营教练也跟过来了,加上司机和我,有四个人没座位。”


我给震了一下。


这什么排场啊。


荣耀是不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变了个样子,现在职业选手出门都要带这么多人了吗?我退役的时候周泽楷身边好像还没有……经纪人吧。


我想了半天,脑海里冒出的周泽楷形象百分之九十都是他手上的一枪穿云。


“那你叫个专车,让经纪人、助理和化妆师另坐一车,车费报销。”我说。


秘书挂了电话。




周泽楷打扮得很好看。薄风衣,九分卡其裤,露了一点儿奶白的脚踝,下面穿了双嘻哈风的运动鞋。我秘书领着他和保送生们在填文件,见我推门进去,一群人一起抬头。


他见到我,眼神明显怔了怔。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能改变什么?周泽楷就像冻在时光里了一样,他长得还和我两年前见他时一模一样。不知道是他身上化妆品的功劳,还是平时护肤品的功劳。我看着他的皮肤,实在有点羡慕。在杭州呆久了,蓦地回到北京,第一年冬天我鼻下就干得起皮了,皲裂,到冬天疼得要命。


“……叶队?”


这久远的称呼蓦地把我拉回了赛场的嘶吼与荣耀鬼迷的音效里。


我怔了一下,那帮小孩群里猛地爆发了一阵窃窃的言语,不过在周泽楷侧头的严厉一瞥下偃旗息鼓了。


“有点长进,小周现在会叫人了啊。”我打趣,“不过我现在可不是你领队了,称呼也要更新更新了。”


“叶主任。”他从善如流,又回眼去跟示意身后那些小子也跟我打招呼。他往旁边看的时候眼白分明,眼角上翘,因转头而分明的下颌骨线条干干净净。跟他身后的那些小孩有些看着比他还要大了,一个个拿着我熟悉的探究且不服的目光看我,脑中的念头几乎可以用文字泡具现出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叶神?”


这还真就是我了。不好意思。


“那小周你在这儿填表。我先回办公室了。”我懒洋洋地说,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掏了一半又想起这一块儿禁烟,只好闷闷地塞回去。半路上,我不经意回头望了一眼,看到周泽楷眼神死死盯着我,像匹狼。


饿了一冬天的那种。


这小孩儿这几年不见怎么这么凶了。




4.


第二天我收到了一束花,没署名,估计是哪个迟到的粉丝送的。送花员追到了楼上,说客户花了大价钱,不亲手送到我手上就不行,他被门卫拦了,也不肯走,没办法门卫就打了我电话。


我说我下来拿一趟,没事。


附了一张卡片,“喜欢你”,然后画了一个很丑的爱心,还有一个笑脸。


我抱着满捧的蓝玫瑰,撞到了群体主任,他睥睨地看了我一眼,拉长了腔调说“叶主任,忙着呢”。


“比不上您呢。”我笑着说,“近来家宅安好吧?”


他变了脸色,走了。




今天蓝雨的人也来了,带队的是黄少天,黄少天在十三赛季开始前退役了,留蓝雨做了教练,卢瀚文拿了他的夜雨声烦,顺便继承了他的话唠,扰得年轻一代烦不胜烦。


这人说话还是那么不按常理出牌,见我第一句:“老叶,你离婚了啊!”


“啊?”我稀里糊涂地回问,“我打光棍到现在,什么时候结过婚?”


他拿见鬼的眼神打量我。


“结婚照都有了,你现在跟我说没结婚?老叶,你该不会是那种没担当的男人吧。”他摇摇头看我,又拿了手机翻照片给我看。


我一看就笑了。


“这我弟和弟媳。”我说,“我俩双胞胎。”


黄少天那表情好看得很,张嘴结舌就是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全联盟都以为你结婚了。”他缓过劲来小声说。


“话不能乱说,少天,我前两天还被老头子赶出去相亲。”过了一会儿,我说,“不过相亲那姑娘看不上我一搞游戏的。”


黄少天咂舌。


“看不上你,什么背景啊就看不上你,知道你一年多少钱上下吗就——”


“停,”我打断他,“我现在是一一穷二白的小公务员,没你剑圣大大年薪百万。”


“荣耀联盟福利待遇多好啊,你这还总部,每个市都得交你这边一个点的收入。”黄少天说,“北京上海直辖多好,我们广州才是,分部一年宰我们蓝雨三百万会费,三分之一都得交给你,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都震惊了啊,哪有这种规矩!这还不算我个人的会费呢,今年还提了七个百分点,真的,你们谁定的我得找他算算账。”


“你都退役了。”我有点无力,“而且联盟有钱不代表我有钱,搞清楚,钱不是交给我。”


“我可知道你们老板每个月都给你打钱。”他碎碎念。


“我都打回去了。”我说,“我现在又没在兴欣工作,没理由收钱。”


黄少天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一会儿,手上忙着填表,嘴上还不停。


“周泽楷跟我说的时候我都震惊了。”他说。


“什么?”我仔细琢磨了一下他的话,觉得这个世界奇幻了起来。黄少天和周泽楷什么时候有了联系?我记得世邀赛集训的时候,一抽到合作的签,蓝雨剑圣就会斜眼瞅轮回队长,后者看头顶看地板看窗外就是不看他。


“他问我你有没有结婚,又问我你没结婚我知道不知道。”黄少天说,“我当然说你结婚了。然后他问我我是不是确定?”


我觉得这走向越来越奇幻了。


“你什么时候跟周泽楷关系这么好了?”我问他,


“呸,谁跟他关系好了。”黄少天说。


我举起双手:“不掺合你们。”


“我又想我不是很确定。”黄少天继续说,他刚刚拿了另一张表,“毕竟世邀赛一结束你就没影子了,然后微博上就传出了这张照片——我想,你结婚就算不找我当伴郎,也不至于不邀请我参加吧,但你也没手机,也没电话的,qq上喊你也没回音——”


“我结婚肯定找你当伴郎,你放心吧。”我说,“我那时候是没上QQ了,微博也没上,工作现在都用微信。不过我现在有手机了。”


黄少天迅速地跟我交换了手机号,然后带着一帮咋咋呼呼的蓝雨小孩走了。我瞅了一眼,全都是留着小寸头的小男孩。


等我走回办公室,我才反应过来一件事。




在全联盟乃至全世界都以为我结婚的时候,周泽楷是怎么知道我没结婚的?




轮回队长的第三个电话当晚就来了。


“你好,有事?”我拿起手机就说。


“叶主任。”周泽楷慢条斯理地说。


“小周,什么事?”


我刚回家坐到椅子里打开荣耀。我今年开了个号在欧服玩,延迟有点高,但还能忍受。接了电话,我只能开了免提——竞技场对面是个剑客,欧服那边的剑客配色跟中国的基本上不太一样——而且大部分都很青睐重剑打法。


对,不是荣耀的重剑,就那种正儿八经的中世纪剑法。他们可能觉得这很酷,但其实特别好打。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单手操作,一边跟周泽楷说话。


他跟我絮絮叨叨地报平安,以他力所能及的唠嗑方式。我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跟我打这通电话,之前还以为出了什么问题。酒店很好,房间很好,大家都安定下来了,这两天真是麻烦叶主任了,然后他就切到了正题,说常规赛回去之前想请我吃饭。比起上次里在电话里的客套,这回似乎真心实意了一点。


“好说好说。”我说,“不过小周,咱俩什么关系,你还这么客套?”


话一出口我又思量着觉得有问题,这话可以跟黄少天说,但还不能跟周泽楷说。还是一边打游戏有点影响了我言语输出,像黄少天那样分心二用、左右互搏的人毕竟稀少,而且就算是他也会在比赛里脱口而出一些连自己也不明白的话,更何况我呢。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冒了一句话。


“花还满意吗?”


什么花?


剑客的尸体死不瞑目,Glory几个大字金光闪闪,空气微冷,吹过我抚着鼠标的手面,隔壁有小孩在哭嚎,周泽楷话题换得太快,出的直球太疼,我晃了好一会儿神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再见的。


蓝玫瑰歪斜倚在角落看着我。洒在上面的银粉在窗外透进来的银色车灯下闪烁着,仿佛眨了眨眼。


……哦。




5.


一个人心底一般会有那么几个埋藏很久,对家人无法言明,深夜翻遍好友清单也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地方的秘密。秘密随年岁增加而增多,渐渐把人磊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


我也有。


没错,我是个gay。




这件事没人知道。




所以我意动了。


在我单刀去赴这一场我明知道已经变味了的名为饭局写作约会的宴时,我心里有几分惴惴不安,很轻,但也存在那儿。我才知道周泽楷吃素,他问我能不能选素食饭店,我说没问题,没意见,小周你随意。他就轻轻笑了一声。


他挑了素虎,这是一个我从来不知道在北京存在的素食餐厅,我从楼道里走过去,看到许多冒着青茬的光头和僧服。周泽楷开了一个包厢,我到的时候他正低头玩手机,见我进去,抬头对我笑了笑。他笑起来很甜,右脸上有很浅的酒窝,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他站起来想替我拿包——我觉得有几分尴尬,连忙摆摆手。他穿的衣服已经换了一套,是Hukka的私服,颜色有点奔放,下身是灰黑哈伦裤,裆还蛮高,上宽下窄,小脚收口,脚踝露在外面。我不动声色地让视线在他腿线上扫了扫,抬头看时,发现他脸上已经有几分红了。


看来坐办公室两年,我已经没以前赛场上那么不动声色了。


菜很难吃。我感觉我又一次来到了相亲的现场,只是上一次相亲对象对我一点兴趣也没有,这一次则不同——对我太有兴趣了。


好在前段时间才排练过,我很快又把我现在的状况交代了一遍。


“在总部,没结婚?”周泽楷给我拣了一个菇子。我很想把那棕块儿退回去,我真不吃菌类。


“是啊,你应该也知道吧。”


他垂下眼,夹了一个豆腐假肉起来,细嚼慢咽地吃了,又点点头。桌子很大,他却是挨着我坐的,我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热气。


“一直在轮回。”他说,弯弯眼,“这两年都是冠军。”


我感觉他像个捧着一手糖给我看的小孩似的,便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我知道。”我说,“十二赛季对微草打得很精彩。”


他在空中的筷子停住了,转头看我,瞳孔微微颤了颤,也不知在想什么。


“很想你。”他说,“叶修。”


这话不知怎么的让我心有点跳。


“你喜欢我?”我问他。当然,这后面还囊括了不少“什么时候”“喜欢我什么”这种常规问题,仔细想想,我又懒得问了。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吧。


他点点头,弯起眼,“嗯”了一声,然后伸手来够我的手。温温热热的掌心附上我随意搭在桌边的右手手背,我下意识一缩。


他咬了咬嘴唇,手缩了回去。


“重来。”我说,“我一下没调整过来。”


他便牵住了我的手,指尖还在我手背上挠了挠。我感觉自己脸有点烧,耳朵烫了起来。


叶修,你真没出息,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




说真的,这顿饭我吃得魂不守舍,一点儿也没填上肚子,在你来我往的“你吃这个呀”中痛苦地吃了一堆我平时看都不会看的菜,其中还夹杂着饭局对象的明撩暗骚。周泽楷后来大概是发现了我吃得兴致寥寥,不再给我夹菜,脸上有几分愧疚,等出了门的时候,又给我在门口买了两个包子。青菜馅的,我有点痛苦,我第一次发现我可能是那种不可食无肉的人。来接我们的车是一辆沪牌的卡宴,座椅改装过,是侧坐的沙发,我坐下来后,周泽楷又挨着我坐下来了,就像没骨头一样,身子还往我这边靠。


我跟司机报了我家的地址,又开始发呆。


这就算相亲成功,开始处对象了?


“你这是上海直接开过来的?”我说。


“嗯,大前天到的。”


“不限行吗?”


周泽楷一只手攥着我,另外的一只正翻着手机,我瞄了一眼,他在刷微博,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他好一会儿回答我:“现在不呀。”


下车前他给了我一个袋子,我想推拒,他却很坚持。我想了想,觉得新出炉的男朋友的第一份礼物我应该收下——但这又隐藏着一个需要我回礼的要求了,我开始头疼。


“小高说你需要的。”他说。


小高就是我秘书。在小高心中我缺什么?我心里一凉,这里面不会是一箱杜蕾斯吧?


回到家后我一拆包装,不是安全套。


“康优颈椎按摩仪!用得安心,家人放心。”


我从没觉得三十岁之前那个“三”存在感这么高过。




晚上洗澡的时候我对着渐渐成型的小肚子叹了几口气,第二天下班的时候,就喊住了群体部的副主任。他很高兴。


“老叶,你是该活动活动了!”他兴高采烈地说,他已经四十岁了,我才三十岁,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我姓前面加一个老做前缀,“你有球拍吗?没有我给你拿一个去,咱们现在正巧四个人,可以打两个半场了。”


“不不不,”我说,“我还是打算明天再开始。”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他说。“早一天锻炼,晚一天衰老。”


“我之前还以为就你一个人找伴,合着你们是有个小组的?”我说,“你们主任不来吧?”


他面如苦瓜地摇摇头。


“我可受不了他”这句话被我咽下去了。看他表情,我俩一致。他这比我还惨点,那毕竟是他直属上司,低头不见抬头见。


“那好,说定了,明天六点。”我说。


我下午便在门口的运动用品店买了一套的护膝护肘,还有打球专用鞋和额带,第二天外面挂着夹克衫,里面穿着运动短袖短裤地去了,开了个长会后跟副主任他们打球,精神舒爽极了,浑身臭汗,感觉自己又重回十八岁(甚至二十八岁,我二十八岁的时候精神也比我现在好多了),能在电脑前通宵作战了。


虽然现在也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在电脑前通宵达旦了。


上到门口,我隐隐地看见有一个人影倚在门口。


是周泽楷。他见我这一套穿着,双眼大睁着看我。


我也回瞪回去——他又换了一套衣服。每次见他他身上穿的都不带雷同的,他这一趟出门要带几个行李箱?


然后我就回忆到了前两天见他他那排场里的随身造型师。


很多问题似乎都有答案了。


周泽楷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震惊,抿抿嘴,说:“代言的私服。”


我无所谓地点点头。


“小周你过来怎么不说一声?”我说。


“说了的。”他笑着说,右脸的浅酒窝隐隐浮现了出来,“电话没打通。”


我拨开手机,果然看到两个未接来电和一个短信。


“我没看到短信,我在打球。”我说,敞开双手,拎着球拍对他比划了比划。


他点点头,笑着说:“帅。”


这话让我心里舒服。


“快进来。”我招呼他。他也不客气,进来就脱了鞋,自己翻了一双拖鞋问我能不能穿。我点点头,我才注意到他又拎了个袋子。他把外套脱了,挂在我衣架上,又把袋子递到我面前。


“又是给我的礼物啊。”我说,心里又有点别扭。但掏出来一看,我又哭笑不得了,“这什么啊?”


那是一块黑漆漆的饼一样的东西。


“大红袍。”周泽楷说。


“小周啊,”我开口,“你是不是对我的品味有什么错误地估计——”


“对身体好。”他打断我,笑了笑。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想想这东西放哪。别哪天别人来我家做客看到了,还以为我这是什么贿赂。”我开玩笑,“不过也没人求我办事。”


“不会。”周泽楷说,他伸手过来,把茶饼翻过来。中间的洞被一个便签条封住,上面画了一个可爱的、丑得很眼熟的小爱心,后面跟了一句:给男朋友。然后又画了个笑脸。落款小周。


我感觉自己嘴角咧得有点疼。




6.


周泽楷毫不客气地霸占了我的电脑,开始玩荣耀,他姿势很随意,脱了鞋光着脚盘腿坐在椅子上,瘦削的腰弯成一张弓,有点驼背。我看了半天,看得难受。


“怎么这个姿势?”我说,“对脊柱不好。”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慢吞吞把脚放下去了,又挺直了腰板。那一眼里我居然读出了几分委屈。很可爱。我觉得他对新关系的适应程度比我高不少。当然,我也不是说这是什么坏事,相反,这是个绝对的好事。


只是我心里还是有点痛,我只有一个电脑,这意味着我只能看他玩了。


但谈恋爱可能就是要分享的吧。


我无精打采地跟他分享我的忍者,他兴致勃勃地玩了两把,把对面逼出一句“Scheiße”,又关上电脑,回头看我。


“无聊。”


“是无聊啊。”我说,“欧服这种竞技场也没什么大高手。”


“想跟你打。”他哼哼唧唧地说。


来了。


但我很怀疑我现在能不能跟他打。周泽楷当然也在变老,反应在变慢,但我已经两年没有经历过职业赛场的风沙了,上次玩嗨的时候想通宵,一点不到就趴电脑前睡着了,睡得第二天脖子疼得我恨不得没生下来过,在办公室僵了一天。我不明白两年的时间对一个人改变怎么会这么大,也许第十赛季和随之而来的世邀赛真的耗尽了我的心力。


我垂下眼。


“只有一台电脑啊。”我说,“下次吧,下次陪你。”


“拉钩。”周泽楷伸手,歪着头看我,他今天没化妆,脸上清清爽爽的,干净利落地美着。我觉得他又小孩子气起来了——真的从没发现过。我也伸出手,意思意思地拉了两下,然后准备后撤。


他不放手了,他得寸进尺地拉住了我的手腕,往下带了带。我看到他从袖口露出的手臂上有一道很浅,但很长的,已长回肉色的疤,绵延进了布料底下。


“那这次……”他暗示地说。


这真是会心一击。周泽楷长得好看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但作为你同事你队友或者一个广告模特好看和作为你对象好看这种杀伤力完全是两个量级的。现在被我准对象这么一看,我当然把持不住。




然后我们大概就是转正的对象了吧。




当然没做到底。就是随意弄了弄,互相帮助了一下。我比较喜欢干人的体位,周泽楷在我手往后伸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反抗的意思(我甚至发现他有所准备),我觉得我们未来床上相性应该也是不错的。


事后他往我怀里一躺,怎么着就是不让我去洗澡。黏糊的。我很想把自己弄干净一点,但我也很累,就稀里糊涂睡了过去。第二天早晨的鸡飞狗跳不提,晚上我便盯着茶饼犯了愁。




我打电话给叶秋。


“你说,”我开口,“有人送了我茶叶,大红袍,这东西应该还挺贵的吧?我怎么回礼?”


“怎么会有人送你东西!”我弟弟非常惊讶。


“我人缘不差的好吗,”我懒洋洋地说,“你见过我粉丝给我送的东西吗?”


“那个不算。”叶秋说,“你就是典型的距离产生美的人。”


我心里隐约一堵。


“反正现在我得回礼。”我说,“你给我出出主意。”


“不同的大红袍价钱天壤之别。”


“他送的肯定是好的。”我说。


“那你也随便弄点什么贵的送回去呗。”我弟说,“估计一下价钱,随便送个差不多的好了,女的送首饰皮包男的送手表皮带,肯定差不了。”


“不能这么随便吧!”我说,“还是得用点心的。”


他嗤笑了一声,他最近似乎很青睐嗤笑这个动作。


“你居然还有用心准备礼物的一天,”然后他语气拐了个弯,“我天,你不会处对象了吧?”


然后我就听那边一片兵荒马乱。


再接电话时人已经换了,是我爸了。


“有情况?”他问,“是上次那个姑娘?”


“没,不是,人家怎么看得上我,不是她的——”


“还真有情况。”他说,“不是她那是谁?”


我又回顾了一下我自己说的话。


坏了。


“没有没有,就普通一朋友。”我说,“他送了我个大红袍茶饼,我琢磨着回个礼。”


“你那点小花招我还看不透。”我爸哼了一声,“有情况是好事,你这年纪有姑娘看得上你我就谢天谢地了,你抽空来我这里拿点金骏眉走,家里正好喝不完。”


还真不是姑娘,让您老失望了。


“那是好茶吗?”我问,“我不能送差的吧。”


我爸勃然大怒。


“废话!”他说,“没见识的,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在外面都学了些什么玩意儿——”


“好的好的,那我明天下班来拿。”我迅速在他那一套老生常谈开启之前挂了电话。




我拿到一小盅茶叶的时候有点嫌弃——连包装都没有,还是拆过的。送不送的出手啊。


我翻出手机,拨通了小周的号码。


“叶修。”他说。


“你酒店在那儿?”我说,“我有个东西想给你。”


“我快到机场了。”他说。


我心里一空。


“啊?”我说,“你今天回去?”


我咬住了“我怎么不知道”这个字头。我该知道的,这才是问题。


“八点半的飞机。”他说,“后天比赛了。”


是了,后天季后赛第一轮,轮回对百花。我看了看时间,六点四十七。


“你先别过安检,我马上来机场。”


他迟疑了一会儿。


“下次给我吧。”他说,“不太方便。”


下次这个念头让我心里开了一朵小花。


“下次,谁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我说,“刚刚是我有点急了,现在确实不太方便,我们小周现在是大明星,是吧。”


“没有。”他说,“我是你也是。”


“我最多是个过气的。”我开玩笑。


“没有。”他斩钉截铁,又说,“你第一次给我打电话。”


“是吗?”我回想了起来,好像还真是,“以后一定多打。”


“嗯。”他说,我仿佛能隔着手机和电磁波,隔着北京六环看到首都机场里他的浅浅的酒窝了。


我忽然有点舍不得说再见了。


“再见。”这次是他先起头,“下次会很快。”


“再见。”我说。




第二天我照常拎了新买的球拍去上班,结果没打成,听同事说隔壁副主任在家下楼梯时一脚踩空,把跟腱给踩断了,现在正在医院做手术。下班后,我在路上随手买了捧花,去看他。另外两个跟我只认识了一天的球友也在病房,还有一个女的,看起来还在上学,副主任说是他女儿。


“小叶啊。”副主任说。


我现在又是小叶了,说实话,我不太懂。


“我真想不明白,人的身体怎么就这么脆弱呢。”他又说。


他刚做完手术,脚跟被包得严实。我把花搁在一边,悠哉悠哉地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看他。


“整个部门都没人比你更爱锻炼了。”我说,“说笑。”


“没用,到现在我才觉得……”他病怏怏地没说下去,又瞅我,“小叶,你没结婚吧。”


“没。”我说。


他因病而显得浑浊的眼忽然亮了亮。


”那感情好。”他说,“我有一个侄女……”




我退出病房的速度比我来的时候快多了。




7.


我周六晚准时开了电脑看直播,季后赛第二轮。蓝雨对轮回,微草对霸图。


轮回在主场粉丝不敢置信的沉寂和蓝雨粉丝的癫狂欢呼中败下阵来。


连续两个赛季的冠军得主,这个赛季却止步四强,这样的成绩叫那些粉丝们几乎疯了。周泽楷跟往常一样沉默地从选手席走了出来,嘴抿得很紧,身后跟着轮回的其他队员。粉丝们几乎不知所措——他们太久没有尝过失败的滋味了。


乃至忘了那成功本也不是他们的。


江波涛不在,他好像还病着。


我看着周泽楷挺直了腰板慢慢走回了选手席,开了一瓶水,喝了两口,又在包里掏了掏,摄像师似乎有意在拍他,拍他的落寞,在这一时刻也不肯转开镜头去拍欢庆的胜利之师。


周泽楷终究没能有属于自己的王朝。他也没有时间再为下一个去奋斗了。


我关上了直播窗口,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飞速地按了接听键。


“小周!”我说,“你还好吧?”


那边却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叶修啊。”冯主席说,“是我。”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怎么……”他犹疑地说,半晌却停住了,“算了,我不想知道。”


“呵呵。”我敷衍地笑笑。


他又情真意切地叹了口气,说:“首届荣耀世锦赛将在今年7月14日在慕尼黑举行,联盟和总局这边决定还是由你来担任领队。”




周泽楷则是半夜才给我打电话的,凌晨零点四十八,他之前应该一直在忙吧。我没睡,我特地没睡。


“输了。”他开门见山地说。


我还能说什么?


祝你拿到季军?


这是周泽楷第二个破碎的王朝,第一个被我断了。我不想拿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鸡汤灌他,我们都知道轮回渐渐不行了,一如往日的嘉世,往日的霸图。霸图的薪火在传承,而不知是不是王朝烈火太盛,轮回的年轻人在前辈的辉煌中长大,却尽是些庸碌之辈。


我叹了口气,不过没叹出声。


“没关系,下次再来啊,明年冠军一定是我们小周的。”我说。


话出口时我习惯性地想说些“冠军归兴欣,明年争亚”的鬼话。但想想,先哄周泽楷要紧,垃圾话可不是跟恋人说的。


“最后一次了。”周泽楷又说。


“啊?”


那头人竟然笑了一声。


“打不动了。”他说,“没你厉害,要退了。”


我愣神了几秒。


“那你再来北京,来两天,哥带你散散心,好好玩玩。”我说,“带你吃……烤鸭,富贵鸡,涮羊肉,不行——小周吃素,对吧,那咱们去喝豆汁儿,一点一盆,喝不完背回来慢慢喝。”


“吃过,难吃。”周泽楷说。他停了一会儿,我听见他那儿窸窸窣窣的响动,仿佛翻了个身。


他躺在床上啊——我才意识到。


“你好坏呀。”


他话尾轻轻扫着,我心里又泛起了痒。我想他大概裹在被子里,裹成了一个球,也许没穿上衣,发丝轻轻搭在肩膀上。


“好好好,我坏,”我说,“那小周不喜欢了?”


那会儿沉默了半天。


“喜欢的。”他小声说。


“那和哥干点更坏的事,怎么样?”




更坏的事略去不提。




结果他没退役成,就跟我那年没退役成一样。我该知道的,冯主席的电话才打过来,我却被他搞得色令智昏,跟古代那些被妖妃迷惑的昏君似的,完全把比赛正事抛到了脑后。


那年我试图退役,十六国的邀请赛就轰轰烈烈搞起来了,我先是做领队,后来还是上了三次场。冠军被我们捧了回来。邀请赛便没有下文了——


而今年是锦标赛,规格更大,范围面对全世界,而不仅仅是受邀国。




我到集训地点的时候,已经有人在了,是江波涛。这一趟来的人比起世邀赛换了许多,黄金一代往前几乎不见踪影。


“叶神。”他见我,笑眯眯地打招呼。


“小江身体好些了?”我问。


“没事了,多谢叶神关心哈。”他说,“人真是不能不服老,以前换季没感觉,没想到今年就因为晚上少加了件外套,就给昼夜温差给击败了。”


他露出了一副自嘲的苦脸。


“你这连三十都没到呢。”我说,“看看我。”


“叶神自然不一样。”他冲我眨眨眼。


我笑了笑,抽出根烟,递给他。他摆了摆手,我便自己点上了,四处打量起来。


”小周行李寄丢了,寄到青海去了。”江波涛说,“他去办手续耽误了点时间,让我先过来。他应该就快到了。”


“你还真是会读心。”我笑着说。


“没有啦。”江波涛说,“只是看到叶神在张望嘛。我想就是在等小周了?毕竟……”


他话没说完。


我随口嗯了一声。江波涛又微笑起来。


“说起来也是巧,我们大家一直以为叶神结婚了来着。”他又说,“小周喜欢你好久啦,我和方哥一直劝他早点放下,毕竟有妇之夫嘛。”他又笑了笑,“那天小周跟我讲你压根没结婚的时候,我还在想他是不是想出毛病来了,结果他跟我说他堂妹相到了你……”


我一怔。


“堂妹?”


江波涛转头看我,眼神古怪。


“小周没跟你说啊。”他说。


“没有。”我有点莫名的心烦。现在我想起来了,那姑娘跟周泽楷真的长得有点像,而且也姓周。不过,一般人也想不到一起去吧。


“实在想不到,她可一点也不喜欢打游戏。”我说。


说不喜欢都是夸张了,那姑娘几乎就明明白白的跟我说她就是被骗了才来跟我相亲的,没想到我也是那什么沉迷游戏的社会败类的一员。


江波涛抿了抿嘴。


“他们家……”他有点迟疑地开了口,又闭上了,“你自己问他吧。”


我神色大概是有几分疑惑的,不过江波涛却没继续说,反而拉着我开始聊比赛配置比赛章程。


好吧。




周泽楷办手续花的时间比想象的长,他打电话支支吾吾地让我先开始,别等他。等他风尘仆仆地赶到时,我已经开完了一个没有队长出席的例会了。正式集训从第二天开始,所以晚上空了出来。周泽楷除了装了笔记本和证件的背包外两手空空,我本来说给他去买两件衣服,买点生活品,他却直摇头。他当晚便迁进了我的房间,毫不见外地吃我的零食,用我的浴巾,穿我的衣服。


还睡我的床。


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主要问题还是一想到他穿着我的内裤,我就有点心潮澎湃,睡不安稳,满脑子都是些不健康思想。


他还一直往我身上拱,整个人热烘烘的。


冷气都压不下我心里的热意。


但集训前一晚肯定不能瞎搞,这点节操我还是有的。




第二天起床时他精神十足,我倒是挂上了两个黑眼圈。他自己很愧疚,别人就想的多了,江波涛就率先暧昧地对我笑了笑。


我自然是回了一个笑。正大光明的笑。


我睡小周,天经地义。


何况我还没睡。




8.


后来我在电话里问周泽楷,他在赛场上的最后那阵在想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什么也没想。”


电话里滋滋的电流声悄然响起。然后他又呼了口气,说:“但下来后我想你了。”




我又想了从前。过了三十岁那个坎,我便老想起从前。说真的,我觉得这是工作闲出来的,第十赛季那时我忙得充实,沾枕头就能睡着,什么梦都挤不进心里。


我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我还在北京,还没怀揣着一腔热血离开家,还没有累。我和叶秋一同在上地理课,老师问叶秋世上第二高的山峰是什么。


叶秋当然没答出来,被狠狠训了一顿。


“有了珠穆朗玛峰,谁会记得第二高的山峰啊!”坐下来后他忿忿地转头跟我说,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了他,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蜘蛛洞穴的地形图。


“叶修!”叶秋喊我。


“没大没小,叫哥。”我条件反射地说。


“你说是不是。”他又问我,“那什么乔,乔——”


他翻了半天书,把名字指给我看。我瞅了一眼,发现我不认识它,它也不认识我。


我下了结论。


“对。”我说,“大家当然只记第一的。”


不过,十多年后我又在推送里看见了这个名字,那是对老韩的访谈,说不清什么让我点进去了。他十一赛季退役后留在了霸图,不过除了荣耀外,他现在有了个新的爱好,攀登。第二年夏休期他就爬上了哈巴雪山。记者问他最想爬哪儿,他说乔戈里峰。


“他怎么想去这儿啊?”我自言自语,“不去珠峰吗?”


不过这话给我送文件的秘书听到了。前秘书。那是个认真到一丝不苟的人,对这种小事也上心。一会儿就规规矩矩地给我发了一堆图,链接,还有文字块。


“各有各的好。”他说。


现在回想起来,我估计这短短十分钟的经历可能就给他埋了点向往高峰的种子,同时为后来他的辞职做了点铺垫。不过,那一刻,我只在想:也许并不总只有第一有资格拥有荣耀。就好比荣耀也藏在我这百无聊赖的工作里,没我现在经手的那些文件,哪个青训营开得起来呢!




“两天后一起出去?”周泽楷轻轻问我,“我来北京开会。”


“好啊。”我懒洋洋地说,“你挑地方。”




让周泽楷挑地方的结果显而易见,我被他七拐八拐地带到一家足浴中心的包厢,在两把平行的沙发躺椅里坐下。有小姑娘在给我的脚盆里放玫瑰。我觉得放花瓣哪怕对一个gay来说也有点过了,何况我还是一个有点糙的gay,因此紧张得很。


不过面上倒是绷得泰然自若。


那姑娘还是发现了,因为我脚很僵硬。她笑着叫我放松,周泽楷也笑了,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他喜欢不分场合地牵手,我发现了。


两个姑娘出去拎水了。


我又看到了那道疤。


“你这是怎么弄的?”我用手勾了勾手腕上的那条线条。


他一下就缩了回去,呆呆望着我,像是完全没想到我会说出这么句话似的。


“不想说也没事。”我说。


他抿了抿嘴。


“玩电脑,被送去……行走学校。”他说,“教官打的。”


房间里安安静静,只能听见他浅浅的呼吸声和我的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奇异的二重奏。我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不陌生,但这句话听起来就是像天书。我拉起了他的手。


我面色大概很差,他看起来更无措了。


“没事呀。”他慢吞吞地说,“没呆满,爸妈接我回去了。”


我放松了面部肌肉,安抚地笑了笑。


“我家小周有福气。”我说,“后来没拦你去轮回?”


他摇摇头。


两个按摩的姑娘回来了。我放开了他的手,陷进椅子里,掏出手机查了查,蹦出来的字眼叫我头有点发昏——这种事,在新闻里看到,在旁人口中听到是一回事,在自己爱的人身上发生是另外一回事。我又想到了我爸妈,我与我自己和解,我与他们和解。那我和小周的事呢?想了想,我又觉得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愁吧。


我深深陷进了椅子里。




晚上他跟我回了家,我给他泡了点金骏眉,他喝得小心翼翼。喝完就跟我去了卧房,我把他曾受伤的手腕压在床上吻了吻,圈住,终于进去的时候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挣开了我的手,搂住我的脖子,又在我的脊背上摩挲。没开灯,没拉窗帘,对面楼层有人在K歌,声音从天灵盖炸裂出来,极富穿透力,几句找不着调的词顺着窗沿溜了进来:“……后余生,风雪是你,平淡是你,清贫是你,荣……”


蓝莹莹的光投进来,在窗前的地板上印出一片清晖。


也许那不是来自对面的光,或许那是月亮的影子。我倒没在那里花太多心神,周泽楷的腿可还挂我腰上呢。


完事后我从他后面出来,在床头扯了两张纸巾擦了擦,他躺在那儿不动,我能模糊地看见他被银光染亮的脸上的细绒。过了一会儿他吃吃地笑了起来,带着股热气靠过来搂我,小声说:“叶修,你是我的啦。”


“是你的,好了吧,快睡。”我在他头发上揉了两把,“明天你不回上海?”


“不回了。”他说。


我啊了一声。


“合同今天到期了。”他说。


“没看你开发布会退役。”


”不想开。”他闷闷地说。


我笑了声。心里窜上来好几句想说的话和想问的问题。那你之后就呆在北京?想好做什么了么?跟我一起住?


但我压下去了,日子还久,没必要占用我睡觉的时间来问。


“明天咱们好好聊聊。”


他终于乖乖转过身去,埋进被子里。我闭目养神,渐渐有了睡意。


但两分钟后他又凑来了。


“叶修,我腰酸,睡不着。”他说。


“那怎么办?”我说,“要我给你唱摇篮曲?多大人了。”


“给我讲个故事吧。”他说,“你的。”


我便给他讲了一个小时后我和叶秋偷隔壁院子种的桃子被他们豢养的四条猎狗追得跑了大半个小区的故事,听众很捧场,毫不内疚地把快乐建立在我幼时的痛苦上,笑得整张床都在颤抖。听完了,他似乎心满意足了,终于不再折腾。


“睡吧。”


他轻轻嗯了一声,手又从被单下勾过来,牵我的手。




这回我没躲。




THE END




男人三十是啥?


是一枝花。


还有一些后续和背景,觉得没必要写了,毋画公仔画出肠嘛。一直喜欢第一人称,这篇和《Z君》一起开的,不过那篇写得快,这篇卡了一个月。


正好做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明天就又老了一岁啦,哈哈!


应该是今年的最后一次写叶周了,春节或者元宵节见。




谢谢哈(/ω\)比哈特!爱你哟!


也不要只说生快啦好不好!给点给文章的评论嘛(¯︶¯)